楔子

她幾乎已經忘了「活著」『活著』,是甚麼滋味。

在這黑暗的空間裡,她如同胎兒般曲捲、安心、只要長眠。

暮鼓晨鐘,冗長誦經,陽光熱氣、四季流轉……那些活著的,那些逝去的,原本應該都埋藏在塵土之下,但現在她卻如同一只棵含羞草,再次面世,舒展開來。

「妳的名字叫做彭勝男。」

有一個男人的聲音,在她迷濛之中飄進耳中。

血的腥甜,滑熱,漫布佈在這個空間之中,她想起身,卻有巨大疼痛阻止了行動。

彭勝男?不,我叫……綠翹。

「綠翹是妳以前的名。妳的肉體已毀,這是我替妳新找的軀殼。」

那男人彷彿聽得到她的心聲,用低沉的聲音,宛若主人般說道:「這個女警原本今日該結束生命,所以妳也只不過借用她不要的軀殼罷了。」

她緩緩地舉起手,這一切都教叫人感到陌生,新舊記憶在她的腦海裡面交織著,經過太長久的睡眠歲月,一種舒展開來的奇異暢快漫步全身,就像個新生的孩子,四周均是奇異的建築……

當她的視線移到那個發出聲音的男人臉龐時,她立刻想起了這個人的名字――

裴澄!

這個逼迫她們的壞人,怎麼會救她?

魚姊姊呢?

過去的回憶,排山倒海而來――

眼看她痛苦地掙扎著,男人立刻將大手放在她的額頭上,再度對她威嚇:「不要排斥妳的新身體,如果妳還想見到妳的魚姊姊,就乖乖聽我的話……」

裴澄的口中緩緩地吐出冗長而陌生的咒語,像是無形的繩索捆綁住她的新身體,而思緒亦因為咒語而逐漸模糊……



一個,是付出真心,卻換來萬劫不復痛苦的女子。

一個,是從來都沒有人真心關愛的孩子。

從遙遠千年的唐代,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關係,讓綠翹與愛奴的命運緊緊相連。

然後,遇見了那個一直逼迫她們的可怕男人――裴澄;那個跟自己一樣,擁有一雙奇異綠眸的同類。

從此,綠翹才了解瞭解自己為何沒有人真心關愛的原因。因為她是人與蜃精所生的混種妖魔,也是蜃精一隻。

蜃精,天地之間稀有罕見的妖魔,人食其眼,則可實現願望。

而她為了愛奴,挖出自己眼睛逼她吃下。可命運並沒有因為死亡而停止捉弄她倆。

在這漫長的千年之間,愛奴靠著在捷運站廁所裡的祕秘密通道,開設了一間神奇的愛情精品店,交易慾望的靈魂為生,等待裴澄出現,復仇交手的那一刻來臨。

她則化成骨灰,被裴澄攜帶了千年,在找到愛奴的那一刻,賦予她新的肉體與生命――一個打擊罪犯的女警,彭勝男。



只是她不知道,千年後,命運又開了他們三人一個玩笑。

兩強對決,天崩地裂的爆炸造成愛奴與裴澄喪失記憶,一切歸零的仇人,卻因為共同喪失記憶而相知相戀了。

但這份愛情來得太晚,亦來得太遲,過去的仇恨已經啟動了毀滅的倒數,愛奴與裴澄雙雙死於大火之中,臨死前,曾對她說過――

「……去找玉桂。」

灼灼烈焰當前,愛奴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楚地交代著自己。

「玉桂是一株修練千年的古樹,它熟知人與非人之間的祕密……只是因為近年來濫砍濫伐的下場,令它被肢解,造成各種形像的物體存活於世,也就是因為這樣,它感染了人氣,開始羨慕起世間的事物……去滿足它的慾望,便能知道怎麼讓我回到人世……」

於是,她費盡心思,找到了玉桂。

而玉桂,也告訴了彭勝男,讓「非人」『非人』的生物再度重返人間的條件,便是――

找到蚩尤的三樣器官。



蚩尤是人間第一個惡魔;黃帝為了完全封印住祂它的力量,不讓祂它在人世間為非作歹,因此將蚩尤五馬分屍,魔力瓦解,分散埋入大地各處。愛奴非人,要讓毀滅的非人再度現身,至少得要有蚩尤的三樣器官……



為了愛奴,她有了不得不活著的理由。

活著,是為了一個希望――

第一話章魔手宅男

1-1桃色殺機

在大城市裡,只有越夜越美麗,沒有夜深人靜這件事;越是過度開發,人工修飾的地方,便越會有陰影存在。

五星級飯店頂極套房裡,落地窗映出下方來來去去穿流不息的車潮,還有一張可怕的年輕男人臉龐。

男人的臉上五官俱全,但卻有一道黑青色的胎記,於髮際蔓延至左眼下臉頰處,占了整個臉的四分之一。

燈光,車光互相交錯,在筆直的道路上閃閃發亮,宛若鑽石腰帶,他不發一語,靜靜的看著眼前美麗的夜景,與他臉上可怕的胎記,在玻璃窗上交錯著詭異的畫面。

兩隻溫暖纖細的小手從後面環抱住男人的腰際,順勢將他身上浴袍的帶子解開,露出裡頭古銅色的結實身軀,兩團柔軟溫熱的觸感,抵住了男人的背後。

「我、洗、好、了。」

女人的聲音帶著一點嬌憨,白麝香沐浴乳的味道像是一張情慾蜘蛛網,瞬間網住緊抱在一起的兩人,男人的視線暫且離開了璀璨夜景,轉身望著一絲不掛的女體,猿臂一伸,橫抱起女人,往KINGSIZE的床鋪走去。

屋內沒有開燈,完完全全靠著落地窗外那閃閃發光的霓虹燈、車燈、路燈的折射照明,但仍可隱約看出套房的裝潢與一般商務旅館的擺設不同,從地上鋪的柔軟白色波斯地毯,到雕花細緻的木製家具,都偏向中世紀的異國風情;那張大床有著四支螺旋紋狀的床柱,上頭垂掛一張白色蕾絲帳,交纏的身體在帳內若隱若現,最原始的情慾,在此實況上演。

真愛,或許買不到。

但性慾,只要有錢,卻很多人樂意提供服務。

他已經不只一次用金錢解決自己的原始慾望,對方求物慾,他求快樂,一拍即合。

「啊……啊……好……」女人一頭波浪長髮隨著律動而搖擺,在潔白的床上宛若蜿蜒海藻,鵝蛋臉上一雙大眸裡閃著迷茫淚光,粉紅色的紅雲染上雪頰,欲言又止的娃娃音叫人教人聽來渾身酥麻。

「好甚麼??」他忙著讓自己推向快樂的頂點高峰,低聲不經意的問。

「我……我從來沒有……」身下的女人像是迷惑的貓兒,如孩童般喃喃自語說道。「從來沒有過……這樣的快樂……」

「怎麼說??」男人聽到她這麼說道,啞然失笑,「妳應該不是第一次接客吧??」

「不,我從來……沒有……沒有在工作的時候,得到快樂……」女人的聲音無法一口氣說完,他的大手與結合的律動是阻礙她說話的主因。「但是你的手,你的手好像有魔力一樣,摸我哪裡,我就覺得快樂……到哪裡……啊啊啊……」

「每個跟我上過床的女人都這麼說。」

男人似乎對這樣的恭維已經見怪不怪了,繼續專心讓自己的動作推向快樂的高峰;然而就在這個時候,他感覺到後方有一道冷冽的視線射了過來——

「誰??」

一轉身,在白紗帳外出現了一個纖細的人影。

外頭的折射光線一會兒白,一會兒黃,落在那個不請自來的人身上,黑色緊身的長袖旗袍將對方包得緊緊的,也強調了屬於女性的柔美高聳曲線;長長的直髮以兩隻金色髮簪盤成了髮髻,自然垂下的幾縷青絲垂掛在身後,與黑旗袍融成了一色。

這個女人的臉孔五官深邃分明,有種英氣的美感,目光筆直地停留在床上,絲毫不見害臊,對眼前交纏的男女景象視若平常。

雖然開著室內空調,但這個陌生的女人一出現,房間裡的溫度頓時間下降了許多,像是一座冰庫,寒冷得讓躺在床上接客的女人,原本平滑柔順的肌膚上,起了一粒一粒的雞皮疙瘩。

「她是妳同事嗎??」男人先是問著身下享受快感的女人。

「不……不是……啊……」娃娃音的女人已經被眼前的快感給沖昏了頭,完全無視有人免費旁觀。

「我沒說過我要3P。」男人笑了起來,黑青色的胎記在肌肉拉扯之下看來十分詭異。記憶中記得有將房門鎖上,然而這女人宛若黑貓般無聲無息潛進房間,但隔紗帳看她,似乎也有幾分姿色,用力挺進,注意力再度被拉回性愛上,「不過妳想要的話,我不介意妳加入。」

男人空出一隻手,從床頭櫃的外套裡抓出了一大把藍色千元鈔,往黑衣女子方向丟去,「錢在這裡,脫吧。」

「我不是來加入你們的。」黑衣女對男人的調侃不以為意,臉上出現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,那笑彷彿讓室內的溫度,又再降低了幾度。「我是來向你要一樣東西的,吳天麟先生。」

男人在聽到黑衣女這樣回答後,顫動了一下,忍住即將發洩的快感頂點,保持著連結的狀態,揚起頭與那黑衣女正面相對,一種巨大的沉默與壓迫,像是雷電般快速蔓延在房間中。

吳天麟,吳天麟……這個名字就像是塵封在沙堆之下的遺跡,被封印的詛咒,他不想提,也不想再被提……但這個陌生的女子,居然知道自己最原始的名字——

「妳是誰??」

「你可以叫我綠翹。」黑衣女子原本依在牆上,懶洋洋地像隻黑貓,然而就在他警戒之際,綠翹似乎也瞬間啟動備戰狀態——

「這個名字跟你的姓名一樣,原本不該被提起,但卻不得不被提的!」

綠翹往地上一蹬,立刻凌空躍起,雙手拔出金色髮簪,順勢往吳天麟的雙手掌畫過——

痛的感覺如雷如電,瞬間傳到他的腦神經,然而吳天麟卻沒有任何還手的機會,因為他見到自己的雙手,自手腕處整齊被劃開,兩隻手掌就這麼停留在赤裸女人的雙峰之上。

「喀!」

綠翹手上的金色髮簪,毫不留情的攻擊,他聽到頸骨傳來一個碎裂的聲音,隨即視線也跟著翻轉,這世界上的一切,全變成顛倒,第一次不需要靠著鏡子看自己全裸的身體,還見到自己的脖子狂噴鮮血——

「啊!啊!啊——」

交歡的客人下半身還跟自己相連著,但卻已經變成了一具斷頭屍,雙手還留在自己的雙峰上,像是與母螳螂交配的公螳螂,在快樂的頂端瞬間死去,躺在床上的美眉從來沒見過如此驚悚的畫面,尖叫出聲,然而此刻那雙手卻綻放出金色放射狀的光芒,刺眼萬分,那些光芒,彷彿就要穿透到她的胸部內。

「這不是給妳的!」

綠翹怒吼,金簪再度出手,一把挑起兩只斷掌,騰空飛起的斷掌切面,光芒更耀眼了,瞬間綠翹進入了光芒之中——

她得到第一個「魔物」了。

過去不明原因的失明讓她在市立醫院裡躺了許久,令她拾起千百年前的回憶,醫院意外大火將原生的繭燒個精光,褪變出閃耀真實的自己——

二十一世紀的現在,她叫彭勝男,綠翹是她千年前的名。

愛奴,是她的魚姐姐姊姊。

在遙遠過去的前世裡,魚姐姐姊姊是她的天、她的地、她的偶像、她的摯友、她的親人,相依為命,同甘共苦,爾今在今世好不容易相遇,卻又是如此短暫錯愕的告別!

她懷念愛奴,思念愛奴。

見不到想念的人,於是開始模仿起她的打扮穿著。

唇膏,底妝,旗袍,香水……假裝,是得不到真實的慰藉,使用近似愛奴使用的香水,假裝愛奴的氣息還在,穿起中國風味的衣裳,假裝自己還跟愛奴有所連結。

絕對要讓魚姐姐姊姊再回到人世間!這是綠翹最大的心願……而愛奴也在那場意外大火中告訴自己,有位「高人」知道如何使非人生物再度重返人間的辦法。

——需要找到上古惡魔蚩尤的器官。

「高人」玉桂在離開娑婆世界之前,那字字句句都烙在綠翹的腦海中,牢牢記著,不敢遺忘。

「相傳蚩尤是人間第一個惡魔;黃帝為了完全封印住他它的力量,不讓他它在人世間為非作歹,因此將蚩尤五馬分屍,魔力瓦解,分散埋入大地各處。愛奴非人,要讓毀滅的非人再度重返人間,至少得要有蚩尤的三樣器官……」

吳天麟的屍身仍冒出熱騰騰鮮血,甜膩如湧泉,直噴沐浴在光芒之下的綠翹,一種奇異的感覺從她的雙手上如火焰般竄生,充滿力量、興奮,狂熱,她得到蚩尤手,這世界上珍貴的魔手……

玉桂只告訴她這些器官具有強大的能量,卻沒時間告訴她這些東西有甚麼效用;魔手,它的功能究竟是……

「嗚??」

在她完完全全接收了魔手力量的同時,一種深層的哀傷,像是後勁十足的朝天椒,如風暴般席捲而來。

「這、這是……」

那記憶就像是壞掉的電視螢幕,不斷地在綠翹的眼前跳動,耳邊傳來紛亂的人聲,還有夾雜著海浪拍打岩壁的聲音,一次又一次,一回又一回,畫面不斷更動,一條筆直的斜坡,兩旁上了年紀的老房子、畫面不斷地往前延伸,最後來到了街道盡頭,一間紅字白底的生鏽看板上寫著「瑞隆香鋪」的金紙店,門前掛滿怒放的紙蓮花,每個稜角,每個摺痕,都做得極度精美細緻,然而這個畫面並沒有停留太久,她聽到了孩子的笑聲,看到了兩個小小的身影在嬉戲奔跑、是一男一女,女孩長得十分清秀可愛,一張蘋果臉上有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,微笑的模樣令人憐愛,男孩的臉龐則清楚的看到,一方黑色的胎記,就這麼附著在左臉上方。

這是……吳天麟小時候的記憶??

「啪啪啪啪啪……」

翻書的聲音取代了一切,畫面開始變動,模糊;一個溫柔的聲音,慢慢地取代了所有的雜音,那是一個故事,一個大家都耳熟能詳的童話故事——青蛙王子。

「從前從前,有一個國王,他最小的女兒長得又美麗又聰明,有一天,小公主在池子旁玩著最喜歡的小金球,金球不小心掉到池子裡,池子太深,公主無法撿起金球,有一隻青蛙要求,如果牠幫小公主拿回金球,便要與小公主睡同一張床、吃同一個盤子的食物、喝同一個杯子的水……」

綠翹想要認真地看仔細,模糊的翻書畫面逐漸清晰,那是一本十分精緻的外國繪圖本,裡面有著簡易的文字,搭配精美繪圖提供孩子們觀賞。

溫暖的床旁檯燈照出了一對母子,母親摟住孩子,一邊翻閱著繪本,而懷裡有著黑色胎記的孩子抬起,一個稚嫩的聲音問著天真的問題:「媽媽,為甚麼我的臉上有這塊黑黑的東西??」

「那是因為要讓你的公主,一眼就認出你是屬於她的青蛙王子的記號啊。」

母親溫柔而誠懇的聲音,編織著屬於孩子的夢幻童話安慰劑,「就像剛剛媽咪說的故事一樣,每一個小男生都是青蛙王子,這一輩子,都會有屬於自己的公主出現;當公主出現,親吻你的時候,你的記號就會消失,從此幸福快樂的一起生活……」

母子的對話越來越遠,越來越小聲,而畫面也不斷地轉換著,她看到了一輛載滿家具的卡車,後頭有著胎記小男孩跟一個長得十分漂亮的小女生正在告別,男孩的眼淚直到回了家,才滴落在那本已經有些脫落斑駁的青蛙王子繪本上。

書本最後停留在繪著青蛙立於池塘蓮葉中,岸邊站著公主的畫面。一隻小手撫上頁面,幾滴眼淚就這麼落在上頭。

「樂珊……我的公主……妳要記得回來唷……我會等妳的!」

男孩的淚顏跟童言童語,讓人不忍,綠翹的意識逐漸模糊,被陌生的記憶給取代……

1-2被欺凌的宅男

那是被塵封的記憶;就像是埋在沙塵之中,不想被打擾的法老古墓。然而沒有甚麼祕密是可以永恆守住,一旦被破,只會引來排山倒海的紛亂。

炎熱偏遠,靠海的南方小鎮,在國境之南,一切純樸而古老,許多不可說,亦不能說的事情,只能默默進行。

例如,吳天麟十八歲生日那天,從阿公吳正國手上收到的「生日禮物」。



「噹丁個噹、噹丁個噹……」

稚嫩的童音哼出了結婚進行曲的調調,小女生的頭上披著充當婚紗的蕾絲桌巾,粉嫩小手上握著幾株摘來的野花,隨著自己哼出的曲調,一步一步走向站在大樹下,不斷用上衣衣角搧風,掛著兩條鼻涕,紅著眼眶的小男孩。

「吳、天、麟!」

結婚進行曲嘎然停止,小女生掀起頭巾,蘋果臉上盡是不滿,「你認真一點好不好!我可是準備了很久耶!」

「可……可是我覺得我很熱……」他忍不住用袖子將鼻涕抹去,但隨即眼裡又充滿了淚水,臉上的那塊胎記,也因為哭泣的關係,變得更深了。「對不起……嗚……一想到妳明天……就要離開這裡……我就很難過……樂珊……妳不要走啦……」

「我也不想跟你分開啊……但我爸比跟媽咪要我離開……」小女孩的語氣裡也充滿了不捨,裝出成熟的樣子,「所以我才想到我們先舉行結婚儀式,再告訴媽咪,等我們長大以後,就可以在一起了。」

「妳……就算搬家了以後也不可以喜歡上別人喔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妳也要記得寫信給我喔……」

「嗯。」

「還有,妳一有新家的電話,就要記得打給我喔……」

「啪!」

「還有……」

「啪!啪啪!」

吳天麟的交待,小女孩通通應允,但不知道為甚麼,他的吩咐到後來換得的是火辣的巴掌疼痛……



「阿麟!阿麟!趕快起來!」

阿公吳正國的聲音搶過了主導權,樹蔭、小女孩、眼淚鼻涕……全部不見,換上的是一陣被催促起床的負面情緒。

「快點起來!」

吳天麟心不甘情不願的張開眼睛,然而阿公早一步離開了他的床旁,不過聲音卻還在行使操控權,「去洗一下臉,然後到後院來!」

跟阿公相依為命這麼久了,他知道若不聽阿公的命令,下一秒便會吃不完兜著走,吳正國的心思總像一團陰晴不定的雲霧,令人無法捉摸,只得順著命令行動,倘若不馬上回應,阿公的棍子就會結結實實賞他一頓竹筍炒肉絲。雖然心不甘情不願,他也得離開床鋪,往洗手間去。

「啪啦、啪啦、啪啦……」

穿著汗衫的吳天麟扭開水龍頭,試著讓水沖去他的睡意,還有一身的燥熱。

一抬頭,撥開被浸濕的前髮,洗臉檯上的鏡子立刻照出吳天麟那張有著大片胎記的臉孔。

吳天麟皺起了眉,就算這已經是與生俱來的熟悉印記,在青少年時期,變成了身體心理像的一種磨損,害怕別人看他的眼光,還有嘲笑與吃驚、憐憫,種種他不能接受的訊息。看看毛玻璃外頭還是一片黑,這分明還沒天亮咧!方才被阿公叫醒的起床氣,又因為見到這胎記而加重了幾分。

「阿麟啊!是在蘑菇甚麼,卡緊來啦!」

聽到阿公吳正國的叫喚,他連忙取下毛巾,胡亂擦乾前面特意留長的劉海,再用手指梳理它們,蓋住那塊醜陋的胎記。但心裡還冒著起床氣,天還暗著哪,任誰都會想再回去睡回籠覺;吳天麟三步併作兩步,往後院方向前去,卻被一陣寒氣給凍得雞皮疙瘩。

好冷!

這明明是熱氣薰人的季節,但吳天麟只覺得後院像是有超強冷氣一樣,叫人教人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。

夏夜原無風,蟲鳴與蛙叫在黑暗裡有一搭沒一搭的應和著,瑞隆香鋪的後院裡,正祕密進行著一件儀式。

一件已經過了許久,都不曾舉行的儀式。

後院不大,是老房子建築蓋起後,硬擠出的一方空間,原本屯著一箱箱印刷備用的乾淨黃紙,但此刻卻被阿公清得十分乾淨,擺上一個只木桌,上頭擱著三牲與香,兩旁的蠟燭冒著詭異紊動燭光,像是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會熄滅。周遭的環境也隨之忽明忽暗,吳正國佝僂的身影,背對著自己不知道在忙些甚麼東西。

「阿……阿公……你……你這樣是要幹嘛??」吳天麟在腦子裡不斷思索,記不起夏夜裡有需要祭拜哪位神明,同時也不知道阿公突然把他搖醒的原因。

「過了十二點,汝已經十八歲了。」

阿公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嚴肅,而過去的祖孫的相處模式,也讓他明白阿公是絕對不可能花了這麼大的心思,只是為了替自己慶生。這使得吳天麟相當緊張。

「今天開始,我要把『這個』,轉交給你。」

阿公緩緩地轉過身,而在這個時候,吳天麟才發現阿公手上拿的是甚麼樣的東西——

一把發出寒光的水果刀,正被吳正國牢牢握著。

「甚……甚麼東西??」刀刃在場,吳天麟連忙退後了幾步,而吳正國正以一定的速度走來,方才睡得模模糊糊,沒有注意,現在清醒,行走之間,他嗅到了一絲酒味:「阿公,你喝酒了對不對??」

「不喝酒,我怎會有勇氣把這個東西轉交給你??」吳正國打了一個酒嗝,手裡的刀也隨著他的動作搖晃,「誰能這麼勇敢把這件東西割捨出去,如果不是因為你阿爸……發生事情,否則我也……不會清醒,發現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不是金銀珠寶,金山寶山,而是自己的兒子……」

原本吳天麟也跟一般正常的小孩一樣,有著一個可愛而美滿的家庭,但就在三歲之際,父母親車禍往生,在不得已的情況下,年幼的他被送往住在南部,靠販售金紙維生的阿公吳正國的家,祖孫倆相依為命至今。

「阿、阿公,你真的喝醉了,爸爸媽媽他們是因為意外車禍死亡,跟你沒有關係的。」吳天麟耐著性子,試著跟喝醉的親人解釋。

「你真的相信肉眼所見的事物??」吳正國像是被吳天麟所說的話語給激怒,皺而黝黑的皮膚上出現了一層激動的醬紫色,揮舞著刀子的動作更誇張了。「相信我!等你得到這樣東西後,你就知道世界上不是只有眼見為憑的事物存在!」

「阿、阿公……」隨著他的激動,吳天麟已經被逼到牆角,無路可退。

「放心,阿公雖然有喝酒,但動作可不會出錯,乖乖站在那裏不要動——」

吳正國還沒說完,只見他伸出手腕,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畫了一刀,接著又換手拿刀,在另外一隻手上亦用力割出一條血痕!

眼前的光景令人吃驚,從阿公的傷口上出現了數道金色光芒,像是從山頭冒出的朝陽晨光,鮮血也因此變得更加殷紅炙熱,一種可怕又神祕的感覺布滿現場,令人屏息。

「哇!」

就趁吳天麟被這景像嚇到之際,吳正國趁他不注意的時候,捉住了他的手,用極快的速度割傷了他的兩隻手腕,並用力地讓兩個人的傷口緊密碰觸,像是要把那些光芒全部灌入吳天麟的身體裡——

好熱,好燙!

說不出的奇異感覺,讓吳天麟瞬間無法承受,意識也逐漸模糊。然而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,耳裡仍清楚聽到吳正國所說的話語。

「阿麟,阿公把這件『大禮』傳承給你了。」

吳天麟再也站不住腳,往後倒去,吳正國很快地扶住了他,然而這樣的動作,也讓他把話聽得更為清晰。

「這份禮物,要怎樣用,都操之在你,但是要記得,是你在操控『禮物』,別讓「禮物」操控了你,否則事情將會變得不可收拾……這是阿公最後能為你所做的……」



次日,學校。

「哇賽,這個轉學生怎麼這麼正啊……」

「對啊對啊,你看她的身材……我猜有D罩杯!」

「哎,敢不敢等一下去約她??」

「約她幹嘛??」

「當然就是看能不能……」

「呿!真是精蟲衝腦——」

夏日蟲鳴不斷,陣陣自然噪音惹人心煩;而後座的兩個男同學就像兩隻處於發情狀態的公雞,你一言我一語,越講越開心,越講越激動,一邊打打鬧鬧了起來,其中一個人不小心將自己的桌子往前壓去,推了正在前頭打瞌睡的吳天麟一把。

他被這樣的力道給推回了現實,映入眼簾的不是寒風陣陣的詭異後院,也不是阿公那張胡言亂語的瘋狂老臉,而是窗明几淨的教室,昨晚的一切就像是睡眠不足下的夢囈產物,詭異而無法以常理解釋,望了望自己雙手上包紮的紗布,隱隱約約傳來的鈍痛告訴他昨日的確不是幻覺。

他皺起眉往後看去,兩個原本嬉鬧中的男同學立刻收起了笑容,用一種非常嫌惡的表情凶狠地說道:「看三小??我們又沒在跟你說話,轉過去!」

吳天麟在班上原本就話不多,加上因為自己外表的關係,使得他個性十分內向不善與人交際,這也讓同學們對他的印象總停留在陰沉、少話的詭異人物裡,他原本還想說些甚麼來替自己的辯駁,耳邊卻傳來竹棍敲在講桌上的聲音。

「那邊的幾個,安靜不要說話!」

班導的聲音讓他不得不回過頭,然而這麼一回頭,卻讓吳天麟的情緒陷入了極度震驚之中——

「好了,現在我們請新同學自我介紹一下!」

班導那張肥滋滋的臉孔,變臉比翻書還快,方才還這麼怒目斥責,一轉身,面對那個新同學又是溫和的臉孔。

「大家好,我叫劉樂珊!」

新同學站在講台中央,爽朗而悅耳的聲音穿梭在教室裡每個人的耳裡。斜綁在耳際的馬尾自然垂掛在纖細的雪頸間,鵝蛋臉上漾著青春無敵的完美笑顏,一雙水亮的大眼以一種極為自然的姿態環視四周,白衣藍格裙的打扮令人聯想純潔乾淨的美好,像是一朵立在草原上,搖曳生姿的白百合。

「其實我是這裡出生的,不過因為爸媽工作的關係,所以後來搬到北部了,但很高興能再次回到這裡來,也希望可以在這裡跟大家一起開開心心的做同學,以後也請多多指教……」

劉樂珊還在繼續說著自我介紹的台詞臺詞,然而吳天麟卻像是遭到雷擊一般,張大嘴巴,呆然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。

樂珊回來了。

樂珊真的回來了!她沒有食言,的確照著過去他們的「約定」回來了!



吳天麟的一生,有三件十分難忘的事情。

第一件事,便是雙親過世。這件事情讓他不得不與阿公吳正國相依為命過日。而吳正國佝僂的身子說明了自己的年歲,宛若風中殘燭,特別是在他那間擺滿紙紮用品的「瑞隆香鋪」裡,更顯渺小。

吳正國沒有太多的育兒經驗,因此吳天麟的童年,便在一堆金紙堆裡度過。服從,便可免去打罵,不服從,則是一頓毒打。

這慘澹的時光之中,唯一一個令他回憶時能感覺舒服的,也就是第二件令他難忘的,便是跟隔壁鄰居的小女孩——劉樂珊玩耍的快樂。

孩提時代兩小無猜的情誼最是認真純潔,小時候的劉樂珊便是一個小美人胚子,總是穿著白色澎澎裙,梳著整齊的馬尾,宛若公主般甜美而高貴,而附近人家只有他倆年紀相近,所以兩人十分自然地就玩在一起。

劉樂珊就像母親尚未過世前,常常說的那個「青蛙王子」的床邊故事中,那個美麗的公主一樣,吸引著他。

母親總會這麼告訴他,每個男孩子都是青蛙王子,都在等待著他生命中的那個公主到來。

只要那個公主出現,世界所有的一切,都會因此而改變……

每一次,只要被阿公打罵,或者被同學欺負,或者心裡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,吳天麟總是躲到自己的房間,翻閱著母親留給自己的青蛙王子繪本,進入自己的療傷世界中。

現實情況的不合理、痛苦、通通在打開那本破舊的繪本後,被拋到九霄雲外,生活在那個幻想的世界裡,沒有欺負自己的同學,也沒有陰晴不定的阿公打罵自己,他不需要看誰的臉色,那世界只有快樂、和平、安詳,還有他跟劉樂珊——

但現實,往往都比童話殘酷。

就像魚鉤穿過唇黏膜,如此直接又疼痛,叫人教人放也不是,不放也不是。

「樂……樂珊!」

下課時分,吳天麟拼拚了命地擠到劉樂珊的座位前,興奮、開心、混著懷念的狂喜衝上腦袋,令臉上那方胎記加深了許多,他不只一次幻想樂珊長大後的模樣,也不只一次在腦海裡排演自己和她重逢的模樣,但沒想到,劉樂珊長大後,會比他想像得的還要漂亮許多!

「請問……有甚麼事嗎??」

相較於他的興奮,劉樂珊對他的態度帶著一絲冷靜而陌生的禮貌,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裡,找不出兒時那親切可愛的記憶。

「妳……妳還記得我……我嗎??」他不死心,希望用盡所有的方法,讓劉樂珊記起自己。「小時候,我們一起玩辦家家酒的那個吳天麟啊!還記得我嗎??」

「吳……吳天麟??」劉樂珊的柳眉微微一皺,紮著公主頭的漂亮腦袋瓜似乎對這個名字還是異常陌生。

「對、對,想起來了嗎??」吳天麟急了,完全不顧周遭同學們異樣的眼光,語無倫次地說下去,「妳不是以前也曾住在這裡麼??我們以前感情很好,妳要搬家之前,我們還一直哭,不想跟對方分開,最後妳說,我們先舉行婚禮,等長大後再住在一起,我一直叮嚀妳一到新家要打電話、寫信給我,結果一直沒有……」

「喂!你想泡馬子也不是這種泡法吧??」

就在他急於喚回劉樂珊記憶之際,班上男生忍不住打斷吳天麟的話,用一種尖酸刻薄的嘲諷中止了這場重逢。「就是說啊!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!」

「喂!吳天麟,這招把妹太老梗了喔!」

「想不到吳天麟也會有發春的一天耶~……喔吼~──」

「新來的!妳真的是他的老婆喔??」

「不會吧??人長得這麼美,眼光這麼糟!」

「這恐怕已經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可以形容,而是一瓶香水倒在化糞池裡啊……」

左一句嘲笑,右一句疑惑,從一張張齜牙裂咧嘴的面孔中透出酸溜溜的話語,這讓劉樂珊十分難堪,俏臉上頓時一陣青一陣白,吳天麟心裡也急了,過去,他可以忍受那樣子不堪的言語嘲諷,但對於自己最心愛的事物,吳天麟是絕對不允許人欺負劉樂珊的!這是他從來不曾有過的勇氣,眼看狀況不對,便出聲制止這些話語如同瘟疫般蔓延:「你們吵夠了沒有!通通給我住嘴!這是我跟樂珊的事情,你們管屁啊!」

「哇!生氣了生氣了!」

「了不起喔??你以為你誰啊??老師還校長??」

雖然他發聲想制止,但沒想到自己的力量實在太薄弱了,過去在班級上總是被貼上弱者的標籤,而今也脫離不了被別人看扁。那些瘟疫的散播者仍張著嘴,用更不堪與強勢的態度壓住了他。

「我……我不認識你,你認錯人了!」

劉樂珊站了起身,用否認來逃避眼前的一切不友善,留下吳天麟一人承受這難堪的一切。

「你認錯人了啦!人家根本不認識你!」

「就說咩,這麼漂亮的正妹,怎麼可能會跟你認識,還青梅竹馬咧??」

一場原本應該是歡歡喜喜的相認重逢,在青春期的班級裡,變成了一場難熬的災難。你

配角,令人容易忽視,造成偏見誤解。

配角總是得不到該有的尊重與地位,宛若流沙一樣,風吹便散,記憶不復返,吳天麟與劉樂珊重逢一事,在幾日後便已經沒有人談論,而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們就像是精力源源不絕的油井,看到劉樂珊美麗外表的人,也不只有吳天麟一人,美女身旁總是不乏殷勤者,無論自己班上或者其他班級,劉樂珊的周遭總有著一群人肉防護罩,等待公主差遣,吳天麟根本沒有機會插入其中;但他深信劉樂珊總有一天會跟自己相認,因為他們曾經有過這麼美好的一段甜蜜往事……

然而吳天麟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,因為更糟糕的,就在後頭出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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